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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市场转型只是起步

中国的市场转型只是起步

罗纳德科斯/ 文

过去30多年,中国的市场转型只是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的起步,远不是其尾声。市场社会毕竟不是什么终极状态,而是一个开放的自我改造的演化过程。

我已年满101岁,老态龙钟,若不是我有重要的话想说,我断不会接受《财经》杂志的盛情邀请,借此机会对中国读者发言。

中国如何变成市场经济?

让我先谈谈一些个人见闻。作为一个百岁老人,我可以说的是,一个世纪并非那么漫长。20世纪伊始,整个欧洲都洋溢着乐观和信心。那时,工业革命的成果已经被吸收。但是,1914年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那年我还不到4岁。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灾难,不仅因为数以百万计的人为了毫无意义的目的自相残杀,更因为它让人们的态度和观点误入歧途。

人们对既存的社会制度失去了信心,激进的意识形态开始占据上风。历史学家所说的“极端年代”降临在我们身上。

由于自身的历史条件,中国从更早的19世纪后期开始,就被激进的意识形态所淹没,其整个文化传统为知识精英所抛弃。从那时起,中国如浮云一般飘忽不定,失去了根基,迷失了方向。

但是,很久以来,我对中国的未来一直抱有信心。年轻时,我读了《马可波罗游记》,如马可波罗一样,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讶不已。我觉得中国是个具有无限潜力的国家,只是它的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而已。我为此感到非常困惑。

然而,20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中国发生的一切又出乎我的意料。它似乎正努力发挥其潜力。我不认为有人可以预测中国在30年间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中国是如何从计划经济快速地向市场经济转变的呢?

带着这个疑惑,我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王宁教授写了一本书,来解释中国社会如何转入市场经济。中国改革开放的初始目标是为了拯救社会主义。过去30年来,在中国发生的令人瞩目的市场转型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这并不是否认或贬低中国政府及其领导人,特别是邓小平所发挥的关键作用。

然而,将私人企业家和市场的力量带回中国的不是中国政府,而是我们所说的“边缘革命”。饥荒中的农民发明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乡镇企业引进了农村工业化;个体户打开了城市私营经济之门;经济特区吸纳外商直接投资,开启劳动力市场。与国有企业相比,所有这些都是中国社会主义经济中的“边缘力量”。

在改革之初,私有化是被禁止的,放开价格也不被允许,于是,价格双轨制应运而生。而且,在社会主义的旗帜下,中国新兴的私人企业家在政治上危如累卵。但是,这也为中国的改革创造了意想不到的有利条件。因为在当时,市场经济并不是中国改革的目的,那些决心使中国富强的领导人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依靠。别无他法,中国只能走实验之路。

这样的心态,再加上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使中国领导人胸襟开放,渴望尝试新事物,并对任何事先设定的蓝图产生了怀疑。

如果我们还记得中国在20世纪50年代是如何亦步亦趋地模仿苏联的,我们就更加容易理解这种开放的心态及其对政策的直接影响。当中国苦苦追寻富强之路时,它逐渐摆脱了激进的意识形态,回归实用主义。在此争斗中,中国依靠的是自己的文化资源——实事求是。尽管邓小平把它称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但“实事求是”其实是传统中国的文化大义。

大家都知道,中国有悠久的商业历史与贸易历史,家族企业和集市长期存在。正如我从《马可波罗游记》中了解到的,中国使用纸币的时间远远早于西方。在其市场转型期间,中国自然而然地从传统中找到了许多相关的理念和制度。随着对市场经济的追求,中国反身求己,找到了自己的文化根源。这个发展令人瞩目。

“钱学森之问”的答案

很明显,过去30多年,中国的市场转型只是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的起步,远不是其尾声。中国的市场经济将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不断向前发展。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丰富的传统会和多样化的现代世界结合起来。市场社会毕竟不是什么终极状态,而是一个开放的自我改造的演化过程。

2010年1月,罗伯特福格尔教授推断,2040年,中国的经济将达到世界总量的2/5。福格尔估计的中国经济总产量可能过高,但也有可能太低。中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依然非常低,只有4 000美元。而美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高达4.7万美元,英国3.6万美元。即使与亚洲的邻国相比,中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依然很低,日本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高达4.3万美元,韩国2万美元,香港3.1万美元。由此看来,中国经济生产力持续快速的增长,仍然有很大的空间。

中国过去30多年所取得的成绩令人惊叹不已。往前看,未来光明无限。

但是,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严重的缺陷,即缺乏思想市场。这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今天的中国通常被誉为“世界工厂”。美国家庭中随处可见“中国制造”的产品。但是,很少有美国消费者能记住任何中国品牌。

英国工业革命和后来的美国工业革命为我们带来了许多新产品,开创了许多新产业。中国的工业化速度和规模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在创新方面却乏善可陈。许多中国制造企业并不生产自己的产品,而是依赖于接受来自国外的订单。我收到过许多中国读者的来信,经常被问的是,“科斯教授,为什么没有中国科学家被授予诺贝尔奖?”对此,我真的无法回答。

中国已故的物理学家钱学森也许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答案。在与温家宝总理会面时,钱学森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大学在1949年后没有产生一个世界级的原创性思想家或有创见的科学家?”“钱学森之问”帮我回答了中国读者向我提出的问题。而就钱先生的问题,我却有个答案,那就是:中国缺乏一个开放的思想市场。

今天的中国旨在构建一个和谐的社会。但是,和谐,正如这两个字的中文含义所示,需要以不同声音的存在为前提。来自各方不同的声音,以自由的思想市场为媒介,交相呼应,互为融合,方能共奏和谐之韵。像所有社会制度一样,思想市场是难以完善的。举例而言,开放、自由的思想市场不能防止错误思想或邪恶信念的产生。但历史已经表明,就这一方面来说,压制思想市场会招致更坏的结果。

一个运作良好的思想市场会培育宽容,这是治疗偏见和自负的良药。在一个开放的社会中,错误思想很少能侵蚀社会的根基,威胁社会的稳定。“钱学森之问”清晰表明,一个充满活力的思想市场不仅是学术卓越的一个先决条件,也是开放社会和自由经济不可缺少的道德基础和知识基础。没有这样的思想市场,人才将难以实现多样化。

在过去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商品市场的引入不仅为中国带来了经济上的繁荣,也幸运地引导中国找回了自己的文化根源。思想市场的发展将使中国经济的发展以知识为动力,更具可持续性。而更重要的是,通过与多样性的现代世界相互作用和融合,中国将复兴并改造其丰富的文化传统。

假以时日,中国将成为商品生产和思想创造的全球中心,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有机会看到这一天的到来。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也为中国学者提供了一个巨大的契机。通过研究市场经济在中国的运行和发展,他们有很好的机会推动经济学的发展。在美国,经济学已经成为理论导向的学科。经济学家们不是在事实中寻求真相,而是忙于从数学证明中寻找真理。

如果采取正确的方法,中国的经济学家们不仅能解释中国市场经济的运作,而且还能改变经济学。

《真实的中国——中国模式与城市化变革的反思》,黄亚生、李华芳编著,中信出版社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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