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故事] 幻想一种姿态

      深夜2：00，关掉WORD，打开网页，进入“对联雅座”的聊天室。
　　起身从冰箱取出一筒冰淇淋，然后去卫生间，用凉水冲脸。
　　我过惯了这种昼夜颠倒的生活。我喜欢夜，安静，宁逸，神秘，美好。最重要的是，只有在夜里，我才有源源不断的灵感，才能写一片一片的文字。它们是我生活的必需。它们是我的水费、电费、房租、网费，以及，塞满冰箱的零食和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有了它们，我才可以勉强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
　　掀开冰淇淋盖子，挖一勺奶油、脆皮、提子、瓜子仁的混合物送入口中，用这样的彻凉刺激自己几近麻木的神经。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一个叫做“杳无人迹”的家伙不停地饶舌。
　　我在聊天室一向很少说话，属于看客的类型。很多人对联，五言，七言，出奇抑或平庸，一串一串地接下去，博学多才的样子。杳无人迹便是其中之一。他曾告诉一个联友他是中文系毕业，大学四年曾经连任三届文学社社长。联友发过一个竖起大拇指表示“厉害”的手势，幸会幸会，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他居然大言不惭地接了一句，本才子广收门徒，若有兴趣，即可报名！
　　我不屑地扯起嘴角。这年头，是个人就会附庸风雅，才子顶个屁用。
　　然而不屑归不屑，我每晚依旧会来这里，看他胡侃海撇，喋喋不休。
　　不过这是有原因的。起初去别的房间，一过深夜，主持就开始打盹，许多乱七八糟的激情视频趁机溜进来，不堪入目。有一天潜到雅座，看见很有趣的一幕。杳无人迹一遍又一遍问那个叫做“失眠中”的主持，怎么关禁闭呀，怎么关禁闭呀？喂，拜托说话好不好……我忍不住用悄悄话告诉他，只有主持才有资格关禁闭的。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失眠中大概吃过特效药睡觉去了。
　　之后隔了一天又去雅座，赫然发现那家伙居然顶了失眠中的位置做了支持！我好奇地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呵呵一笑，失眠中最近结婚啦，正发愁没人接替呢！我看着公告栏中刷成橘色的标语：“让雅座成为一片无眠者的净土！”，不禁哑然失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应该有着一头茸茸的碎发和孩子般稚气却明亮的笑容。
　　在其位谋其政，他确实把雅座管理得很好。那些垃圾视频不再出现，来这里憩息的夜游者越来越多。他不住地跟新人套近乎，MM好，DD好，欢迎光临，请多指教——好像他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似的。他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整夜整夜地泡在网上，我很疑惑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哪来这么多金钱和精力。比如我，只是一个漂泊不定的过客，居无定所。
??
　　第二天起床是在上午十一点，对一个凌晨五点睡觉的人来说算是早起。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睡不安宁，稍有动静便会醒来。
　　茫然拉开窗帘，顷刻间清亮的阳光照了满屋。心情却突然黯淡，不可遏止地想起秦坚。我的落地窗，米黄色绒布窗帘，螺旋吊灯，长方形沙发垫——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无一不是由秦坚设计的。他曾搂着我开玩笑地说，小痕，等咱们有了Baby，就买一架白色木马，放在那里……他伸手所指之处是卧室的穿衣镜前。我很喜欢照镜子，穿蕾丝花边的睡衣对着自己甜甜微笑。秦坚无奈地说将来一定要让孩子知道妈咪有多自恋。不过一面逗着骑木马的孩子一面等着自恋的小公主化妆完毕，大概会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
　　秦坚是我从18岁到现在唯一的恋人。从大一到现在，八年的时间，用来爱和忘记，如同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在他亲手设计的我的房间还满是他的气息的时候，我的有一头茸茸碎发以及孩子般稚气却明亮笑容的秦坚，却突然离我而去，无处可寻。两年过去，旧物宛在，旧言依存。唯有水痕，秦坚曾经的小公主，变得面目全非。
　　我抽抽鼻子，假装是让回忆的风中偶然飘过的沙子吹迷了眼睛。
　　套一件衣服，开门出去。恰好是周三，我的采购日。有时候，逛一逛商场，感受过往的人群在自己身旁来去匆匆，看小孩子可爱地喊“妈咪”，阳光暖暖晒在身上，心境会不那么忧伤，孤独似乎也会被冲淡许多。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沉寂了太久，如一只冬眠的小兽，窝居在黑暗的洞穴。周三是我的惊蛰。
　　走近小区门口，“福安花园”朱红色的牌匾熠熠生光。旁边闪过一个人影：“水小姐，早啊！”
　　不用听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李安。他是福安花园的业务经理，住在24栋403室，阳台直对的就是我大大的落地窗。很奇怪的，这个人似乎有着数不清的闲暇，比如他的窗台上放着一整排洁白的马蹄莲，而且打理得很好；比如下午我拉开窗帘时总能看见他在十分卖力地打羽毛球，热得大汗淋漓，T恤湿成一片；比如，每个周三，他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假装邂逅，然后陪我一道去逛超市，替我拎回大袋小袋的食物和用品。
　　我颔首微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他很自然很自觉地和我走在一起。
　　“水小姐太瘦了呀，不能老吃零食，对身体不好，对皮肤也不好……”
　　“唔。”
　　吃下去无数冷脆甜辣的东西，我的胃壁早已薄弱不堪。长期的电脑辐射和睡眠不足让我的皮肤变得苍白，毛孔粗大，暗无光泽。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习惯一时积重难返。
　　李安继续说道：“水小姐应该会煮粥的吧，喝点八宝粥啊薏米粥啊对胃溃疡有好处的。”
      “晤。”
　　“水小姐有没有煮粥的锅啊，没有的话以后送你一个——一定得用铁锅才好，煮的时候加点冰糖和山楂……”
　　“晤。”真是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有胃溃疡的。
　　“水小姐不如顺便去秀水街转转啊，专卖店都在打折，有一款Chanel很适合你呢。”
　　“……”
　　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的饶舌，同样的喋喋不休。
　　转过头去看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年轻的男人原来有着两道浓重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和一张有棱有角的脸，英毅帅气。
　　这一次，破天荒地，我多买了5公斤的面粉和鸡蛋，一大袋各式各样的豆子，外加一箱苹果香蕉菠萝之类时下的新鲜水果。按照他的建议去学这烤面包和煮粥，试着把水果当作零食来吃。他说，慢慢来啊，没关系的，有困难找我，你知道我电话的。我和秦坚买房时曾经有过他的一张名片。
　　不过秀水街的Chanel是没有买的。它太过奢侈，我已很久不曾穿过。
??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会为一时的错觉改变一生的看法。
　　深夜，盯着电脑屏幕，双眼干涩，单调而熟悉的击键声充斥在台灯罩出的浅浅余晕里。我突然就想起李安的笑容，纯净无杂，如同某一种植物，如同他悉心料理的白色马蹄莲。
　　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于是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
　　夜幕黝黑，万籁俱寂。福安花园位处郊区，环境绿化得很好。树木葱郁，小区里时常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木清香。
　　蓦然看到对面的窗口明灭着一点烟火，不禁诧异，李安居然也有安静的一面。
　　暗夜里，一个不眠的男人独自站在阳台沉默地抽烟，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暗夜里，一个不眠的女人独自站在窗前看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她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如此纠缠。身体里面渐渐滋生某种背叛。却像马蹄莲一样纯净无杂。
　　握住自己伶仃的手腕，心里不由得涌出一阵难言的委屈和酸楚。秦坚，我的秦坚，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么，现在你人在哪里，答应我的事为什么不肯做到，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两行灼热的泪簌簌滑落。
　　我第一次想要忘记秦坚。或许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唯有如此，才能开始另一段新的生活。
　　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杳无人迹闲聊，跟他抢联，像他一样不停地饶舌。他巴不得雅座热闹一点，于是越发兴致勃勃，越发地喋喋不休。侃不动了就停下来，见我不回话他也不再多说。我看到他把一个激情视频连续关了七次禁闭，从禁闭房拎出来又拎进去，像小孩子无聊时数自己的手指一样稚气可爱。我发过去一个掩嘴偷笑的表情，他可怜兮兮地说，没办法啊，这个世界孤独地只剩下你我！
　　我的心里漾过一丝浅浅的涟漪。
　　细细想来，李安也没有什么不好啊。一个肯花时间陪你逛街费劲心思了解你生活习惯的男人，你还该对他有什么奢求！
　　于是约他出来，认真地问他，你愿意一辈子为我煮粥吗----我实在学不会啊。
　　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参差洒落下来。我们站在斑驳的物影里，像两个约会的少年一样单纯而美好。微风拂面，头发轻轻飞扬，我看到李安的脸在一瞬间失去表情，如同苍白了一下，又旋即恢复了他一惯的招牌笑容，语气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恩，恩，好啊好啊，当然好了……”
　　我把他的语无伦次归因于突如其来的惊讶与欣喜。
　　很快，我和他住在了一起。讨论我们住24栋还是25栋的时候，他说舍不得搬动那些长势良好的马蹄莲，他的阳台采光很好，有助于它们的生长。我却不喜欢去适应陌生的环境。后来没有太多争执，他迁就了我，顶多每天花一点时间去24栋料理一下他的花朵。24栋与25栋楼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几分钟的电梯和百十步的路程而已。而有时，只是两座阳台的间隔抑或一句暧昧的话语。
　　在李安的影响下，我居然渐渐改掉了两年以来昼夜颠倒的习惯，开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很会烧菜，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我的胃很很快被他养刁，不久就戒掉了那些花花绿绿包装精美的垃圾食品和成箱成盒的速食面。
　　依旧写字，却只在白天。开着窗帘，阳光暖暖地投射进来，似乎散发着氤氲的草木味道。深夜两点上网的日子似乎已经离我有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黄昏时分，夕阳绝美，如同一副浓烈的印象派油画。厨房里文火熬着气泡咕嘟的粥，香气渐渐地弥漫了整个房间，我抱膝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李安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突然一瞬间略微眩晕。难道，这就是幸福了吗？
　　我们夜夜缠绵，在我和秦坚曾经睡过的大床上。现在，我身旁睡着的这个男人，叫做李安。我们奋力地亲吻和迎合，像藤蔓一样彼此彼此牵绕，如同发泄某种绝望，狠狠地，用力地，灼热地，不休地。他像秦坚一样叫我“小痕”，他咬住我的耳垂轻声呢喃，小痕，我们要在一起，永远永远……
　　平息下来，李安总是很快入睡。躺在他宽阔厚实的胸膛，有冰凉的泪顺着我的眼角渐渐滑落。
　　秦坚啊秦坚，我要你看着！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和别的男人亲热，这是对你不守诺言离我而去的惩罚！
　　我坚信，秦坚的灵魂还是留在这个房间的，它并没有随着肉体的消失而消逝。它并没有走远，它不能走远，因为我还在这里啊。我还孤独地留在这里，忍受苟活于世的哀痛和一个人的伤悲。
   秦坚秦坚，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为什么要在汽车驶来的瞬间推我一把，而让我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我会痛死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同生共死，什么地老天荒，统统都是你骗人的谎言！
??
　　心是一寸一寸地冷了，泪却越流越多。有时候我得轻轻搬开李安的箍住我身体的双臂，跑进卫生间才能咬住毛巾才能抑制自己的哽咽。镜中的自己凌乱着头发红肿着双眼，身体还残存着情欲过后的气息，裸露的双肩和颈部满是李安蝴蝶般青紫的吻痕。
　　我时常想，像我这样，用一个男人的身体去报复另一个已经溘然长逝的男人，是一种愚蠢还是一种残忍？对秦坚的思念和背叛以及对李安的歉疚渐渐拧成一股粗硬的绳鞭，夜夜抽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我红润不久的面庞又迅速憔悴，每天淡淡地笑着，内心却波涛汹涌。我知道，我是个罪孽的女人，终究难得善终。
??
　　终于一天，李安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了我的异常。
　　深夜两点，李安衣衫不整地坐在我的沙发上，冷着脸一言不发。我抱膝坐在地板上，头深深埋进双臂。
　　那晚我坐在窗前发呆，手旁一大堆湿透的纸巾。哭累了想去休息时，发现李安已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脑海中却闪现出那一夜他独自站在阳台抽烟的画面。烟头明灭，灼热如他眼角滚滚而出的伤痛。
　　吊灯安静地开着，白皙的光线照彻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一动也不敢动，不知他将有怎样的反应。
　　果然，他像一头受伤的兽，沉默许久之后突然狠狠捏住我的臂膀：“水痕，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秦坚重要？”
　　我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以及脸部因愤怒无奈而扭曲抽搐的肌肉，心里掠过一丝平静的悲哀。
　　我轻轻地叫他，李安，李安。
　　他紧紧拥我入怀，却被我固执推开。
　　我看着他，眨眨眼睛，再眨一眨，然后安静地说，李安，结束吧，就这样结束好了。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突然用力将我推倒在沙发上，狠狠挤出一句“你这个女人！”
　　然后，我蜷缩着，看他用一刻也不想多待的神情，一股脑收拾好行李，毫不犹豫地开门而去，连头也不回。
　　那一刻，凌晨3：27。
??
　　我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杳无人迹。
　　他叹口气，唉，痕迹，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的网名，叫做“痕迹”。
　　他说，你可以糊涂一点，或者，再聪明一点。
　　我说，我知道啊。但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忽视李安在意乱情迷时喃喃念出的名字，不是“小痕”而是“雪儿”；也无法忽视他房间里陌生女子的巨幅照片----偷配他的钥匙，想要悄悄搬迁给他一个惊喜，事实却是他给了我不小的打击。桌上放着一封信，“致吾爱雪儿”，落款日期是半年前，因时常翻看而显得破旧。那个叫做雪儿的女子，一个月后留学归来，窗台上那些茁壮成长的马蹄莲，正是她的最爱。
　　呵。我还能怎样做呢，抽身而退是最明智的抉择。为彼此留有余地，无须矫作的借口。一如依旧记得，他一直未曾履行诺言，送我一个熬粥的铁锅。
??
　　什么都是会过去的，爱也好，恨也罢，都会如烟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比如一日，杳无人迹问我，痕迹，你又在发呆了么？
　　我说，是啊，发呆。
　　发呆也是一种姿态。一种幻想出来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