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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年无疑是人生的一次转折,而当时在身边分享欢笑和泪水的,只有疙瘩。那一天的自己明明高兴地笑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不停地对疙瘩说着,分享着不知所措的快乐;而它,那么安静地待在笼里,侧过头,伶俐的眼静静地看我,认真地看着我,似乎安然聆听,也会只字不记。这样一种令人温暖的安静,竟教人有些感激,在最软弱、不设防的时候,我知道,只有疙瘩,会以最简洁的方式安慰人,然后,永远不会记欠在心。

  常常觉得疙瘩形容是鸟,却实在不像。与人亲近,与同类疏远,似乎一开始便是这样。懂得应门,熟人来它很乖巧,若是见了生人面,便急叫不止,闹得人没法说话。须新来的给点好处,说两句好话,下回它便放人一马。懂得守夜,父母一有起来,或小咳,它就轻叫,从笼中高枝上下来。只要此时开灯,必然见它正侧着脸,仔细地看你。即便不开灯,唤它的名字,它也会立刻回应,稍候若听不到动静,才回到高枝上休息。母亲很喜欢它,说疙瘩贴心。

  疙瘩也似乎只对人贴近。它听不得外头鸟儿的美妙嗓音,每天早晨急切地要我把它搁到阳台上,它便头朝那边跟人家较量,三声过后,对面鸦雀无声,静得,好像太平房。确定对手全部阵亡,它才吃个饭,喝个水,好整以暇。

  疙瘩的叫声常招来一小群麻雀,其中有两只一待就是一个上午。冬日里的晒衣架上,它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陪着疙瘩。我想疙瘩是认识它们的吧,不然怎会这样专注地望着它们,轻轻地咕噜着,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是它的朋友么?麻雀飞走时,疙瘩抬眼看它们,身子一动不动,目光却追随很远,然后用蓬松的羽毛把自己陷在里面,安静得出奇。那时我心疼了。

  可我能怎样?它的性子,天生不适合在自然界生存,它对环境大意,就像初次来我家那样。它不住在这里,会受欺负么,我不知道。但至此才想到放它走,晚了。它飞不高,飞不远,对人比对什么都信任。出了我的窗子,终究还是要落到别家的门里。不如让我照顾它到最后。

  那日过了,只要疙瘩在阳台上,我便在边上放一把米,麻雀频繁来,叽叽喳喳闹着,疙瘩就能多看见它们。疙瘩很能适应这样的生活,清晨一出去便头朝外,吼两嗓子震震对面那些娇鸟儿,麻雀一来吃食,它便收起嗓子一同用饭,再彼此交流一下。麻雀走了,它便头冲里唤我,好将它大少爷拎回来,它要早早准备下午出笼玩耍了。这样倒是过得很有规律,我也不再担心它会伤感。

  回想起来,疙瘩第二次飞出笼子,在屋里振翅飞旋,直接落脚的地方就是我的肩。夏天,我伏在桌上写字,十分意外它这样若无其事的亲近。起初只是静立着,并不做什么,而后咕噜咕噜地挨近我的耳朵,沿着那轮廓轻轻咬起来。痒得我缩起脖子,歪向一边,咯咯地笑。它好像也懂得人虽喜欢,但不自在,于是改衔一根发丝,慢慢玩着,到了发梢,再换一根。这样我们各司其事,各得其乐。这样的亲近,教人很暖。

  但不久见我不停摆弄桌上的东西,它就忍不住沿着我的手臂移步上桌,飞上字典开“啃”。起初没注意它在干的好事,直到听见它口中起劲的咕噜声,才觉大事不妙。数页纸边已被修理得好像邮票的花边,它还意兴不减,预备叼起边上的几页草稿,被我一把抓过来,真个败家哪。一拂手将它驱离,它却一个旋子又落在肩,急急要到桌上,几次三番被我拂了,于是晓得那是禁区,只好再改啃耳朵。

  无奈啊,实在不便将它放出笼子,否则我什么事都做不了。疙瘩却慧黠,晓得如何自己开门,出来便不肯回去,玩饿了进笼补个食,仍要伸一爪在笼门外,防我上次趁它进食夺了它再出来玩的权利。

  一般起起落落半个小时就累了,它却仍不甘心,飞不动便在地板上雏鸡一般走动。也是被我宠得过肥了些,其实笼养改为圈养倒不为过,谁人见过鸟儿在地板上跑呢。它不在乎,乐不思蜀;只要流连在外,形象可以牺牲。跑累了,才乖乖转进我早给它取下的笼里,满意地咕噜着,悠哉地打理羽毛。

  想来疙瘩为我打发了许多平淡无奇的时光。夏日为它遮阳,剥小豆喂它;冬日为它冲澡,用暖风机亲手替它吹干。对着无聊的电视,慢慢抚着它颊上的胭脂羽,它便伏在我怀里,很会享受地慢转着脑袋,若我有分心,它会催促。时而也有合翅躺在我掌上,肚皮朝天,闲闲地啃着爪子,或看着我。父亲每见都笑,说,这还哪里像个鸟儿啊。

  貌似都由我惯着它,可是没有它了,才知它把整个生命的时光,都换取了快乐,交给我,变成了我的快乐,而这样的快乐,是它为我的一种牺牲么,没有了疙瘩,便再也不会有了吧。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照顾着谁,肆无忌惮地宠着,身为我的鸟儿是种幸福吧;但当我如今怀念它时,才知被宠爱与幸福的人,是我。它第一次在我的肩头睡着,就像第一次在我家阳台外小栖一般地安心,连我转头看着它也不知,只是满足地轻轻磨着嘴。好像狠狠咬伤我的事,已遥远得仿佛不曾发生过。托付了生命一般的信任,人生能遇着几次?而我因为疙瘩,有幸拥有过。

  我却给不了疙瘩最珍贵的东西。直到零五年二月里,母亲来电话告诉我,疙瘩在夜里静静地躺在笼中,走了。

  为我失去的,为疙瘩因我而失去的,很难过,却无法弥补。无论是我有意的爱护,还是无意的自私,当初我都放不下心,松不了手让它走。如果要回溯,在初见的那天,我不会伸出手去。

  给他一次把握自己的机会,使他有可能成为想成为的人,做他想做的事,减少一些人生逼不得已的遗憾,仿佛冷眼缘起缘灭的冷淡,却不是无情。

  那个月看见扇儿时,便是那么希望它能飞出去,回到原来的生活。因我的心里有永远的疙瘩,这种想法非常坚定。

  记得上周从Leen的办公室出来,一起走在长廊的暖阳下。她回头冲我俏笑说道:一连一周冷雨瓢泼,今天居然放了晴,可见所有的风雨,霎时都能成为昨天。她意味深长的回眸看我。我明白,笑,不答。同样是人生的又一次转折,不想与谁分享了,笑、泪也变得很淡,只静静怀念着,那曾经不能被我放手的爱情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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